每当我从永定门乘火车,总是看见的人穿戴入时、急切地随着队伍向前移动,要是赶上旅游旺季,你还得狠排一会儿队才能买到去野三坡的车票。
10年前,还不曾有人知道京原线上、涞水县境内有个野三坡,尽管每日的早晚总有一列客车从那里穿过。那是一带奇山峻岭和嵌在深山里的小村,村子和山被清澈见底的拒马河缠绕着,清洌的河水伴着火车忽隐忽现,每过一道山你都能看到新奇景色。
但那时的乘车人无心去注意这些新鲜,总有看似更重要的事在等待着他们。一个个山区小站惋惜地送别着匆匆而过的客人。
假若真的因事下车,你也会不顾这好山好水的存在,只奔你那事情而去。于是你眼前只是扑面而来的山壁,只是顺势而上下的龟背石街道,只是那些在村口半裸着身子倚墙而坐的老人。
他们坐姿奇特,说是坐,毋宁说是卧。你从他们眼前超过,他们只以木然的眼光死盯住你,仿佛你是个天外来客。但他们愿意回答你的询问,用口音很重的方言同你搭话。熟了,他们还会给你讲那个燕王扫北的故事。
明朝时燕王朱棣兴师扫北,行至野三坡界,见林中松鼠捧食松果,燕王误以为松鼠向自己行拱手礼,遂小喜道:“兽且归顺,况人民乎?”于是即刻下诏免除这一带的丁粮。后来三坡百姓崇明抗清,一时成为清之祸患。于是清政府勒令三坡人不许兴学科举,这使三坡人世世代代目不识丁,年节贴对联时,只会用茶碗蘸墨,在红纸上扣些圆圈,权作春联。
这本是个文化制裁和被制裁的故事,但三坡的老人讲起来仍能显出些豪爽,因为他们是抗过清的。我不曾见过这些无字春联,我甚至觉得连这些讲故事的老人都不曾见过。但当你直截了当向他们提出你的疑问时,他们便会对你嗤之以鼻,意思是:看你提了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问题。
10年前我曾在一位郑姓大嫂家住过,大嫂家也有这样一位自称见过无字春联的老人。每当大嫂用一碗灰黄的面糊孝敬了老人之后,便用这些属性不明的面卖力地为我轧饸饹。
一架古老的饸饹床子架往一口大锅上,大嫂用胳膊夹住“床”轧上的杠子,直轧得双脚离地。尽管我端起大嫂那只虞诚的碗仍觉碗内之物难以下咽,但我知道,这饸饹对于大嫂家,已如同过年了。
我端着碗,大嫂只站在炕前看我吃,问我山外开始“包地”的事。我肯定着大嫂的询问,大嫂说:“那可好,包两年,保险天天吃饸饹。”
晚上大嫂陪我上厕所,我迈过石墙,头顶繁星蹲在深深的猪圈里,大嫂则手持一棍木棍为我轰猪——这时猪必定要从人的背后袭来。那里的猪圈便是厕所,家家的猪圈里都备有一根轰猪用的棍子。
只有这时我才觉得,郑大嫂的门上一定也曾贴过那无字的春联。这世世代代的灰黄色面糊,这世世代代猪对人的袭击,这世世代代轰猪的棍子,都是那个文化制裁的注释吧。
当我在郑大嫂家住久了,才发现并非所有外地人都不受野三坡的吸引。每逢星期日,总有一些来自城市的工人乃至职员,用提包、纸箱盛些挂面,到这里以挂面换取当地人的鸡蛋和活鸡。
他们定出非常苛刻的交换条件:一市斤挂面可换20个又大又白的鸡蛋,一公斤挂面则可换得一只活鸡了。
交易做成了,诚实、热心的村民为了客人们的方便,还会升火烧水给那些即将赴京的鸡们褪毛开膛。白条鸡被装在纸箱里。
分手时,村民们还会把客人和鸡一起送上高高的路基,送上火车只停一分钟的小站。
送走客人,主人则把那视为珍品的挂面捆绑好,小心翼翼地放入躺柜的深层,准备在关键时刻作为关键使用,比如家里的老人生了重病。
我注意着眼前这一幕幕,很有些忿忿然地问房东大嫂,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交换的不公平么?大嫂却执拗地对我说,老人在闭眼前总算吃上了挂面呀,这便是三坡人的价值观吧——物以稀为贵。你总不能说,即使老人在闭眼前吃不上挂面,这挂面也不可用鸡蛋换呀!
挂面换鸡蛋,这像是野三坡一日游的雏形,“京都的”游客们虽然尚未注意到野三坡的好山好水,但他们却发现了三坡人这半似蒙昧、半似豁达的天然资质。
互相打主意,这仿佛是人类的共同心理。当作为“发达地区”的都市人在打着野三坡的主意时,作为“不发达地区”的野三坡,也有人在打着发达地区的主意了。难道只能让你窥测野三坡的鸡和鸡蛋?野三坡还有石头,还有拒马河。还有什么?后来,野三坡的开发者们一一作了回答。
使死物变活,使活的死物为人造福,这便是开发吧,当然。这开发应该得益于天时。有了“开放搞活”的天时,才有了一批被称之为“开发者”的人。
我早就听说在野三坡的开发者中有个叫王宝义的人,也听说过关于王宝义的故事。
作家铁凝与涞水县旅游局原局长王宝义合影
1988年在省政协会上。我见到了王宝义,那时他已是涞水县旅游局局长。他对我说,去趟野三坡吧,我们请你。
我说,野三坡,我还真没去过,我只去过苟各庄,还有上庄、下庄。王宝义笑着告诉我,现时,那就是野三坡旅游区的中心。原来是这样。我那位房东大嫂就是家住苟各庄。
那里曾给过我不可忘却的回忆,没有那一段生活,我就不可能写出短篇小说《哦,香雪》。
我想起1985年我在纽约的一次同美国作家的座谈会,会上有位美国青年要我讲述香雪的故事。开始我觉得这本是个大难题,觉得一个美国青年无法懂得发生在中国北方大山里的这个故事。然而这却愈加激发了美国人的好奇,我终因拗不过对方的恳求,才简要讲述了小说梗概。
(电影《哦,香雪》剧照)
我说这是一个关于山区女孩子等待火车的故事,每晚她们就象等待情人一样,等待那列只停一分钟的火车。我说这是一个叫香雪的女孩子用40个鸡蛋换取了一个铅笔盒的故事,鸡蛋换铅笔盒是那女孩子憧憬现代文明的冲动。
我未曾料到我的故事令在场的美国听众竟是那样兴奋不已,他们为我鼓掌。并且走上来拥抱我,一家杂志主编对我说:“你知道你的小说为什么打动了我们?因为你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。”当时我面对这个激动人心的场面,眼前却又是那寂寥的大山,那顺势而上下的龟背石街道……
又过了一年多,我才有机会去野三坡。我在涞水县城见到了王宝义,他和县里几位领导正在旅游局等我。
铁凝(左四)在涞水县挂职任县委副书记时与涞水县委县政府领导合影
县里领导和我说话、照相,王宝义坐在一排沙发的尽头,只是笑。那笑里有腼腆,也有几分暗含的得意。他的得意不无道理吧,我猜他不是因为请到一个作家或借此将对他的事业有什么“实惠”而得意,他的笑,一定是因为把我看作一个了解野三坡、一个了解野三坡过去的人。后来我们便同乘一辆面包车上了野三坡。
我又住在了苟各庄。每天上午,当那列发自永定门的火车刚一停,旅客便倾车而下。这列本是北京至太原的客车,如今几乎成了赴野三坡的专列,于是野三坡的漫山遍野,刹那间便被这些入时的衣着装点了起来。
当游人们从龟背石街道里穿过时。村口不再有那半坐半卧的老人,老人坐卧的地点换成了出售“柯达”胶卷、玉泉山矿泉水乃至各种易拉罐的货摊。
若再往前走,家庭旅馆的灯箱广告比比皆是;山坡上的酒吧里,正传出哪位歌星的歌声。牵驴的、牵马的野三坡人也涌上前去,开始向游客招徕生意。
既是旅游,游客总要受当地人左右的,于是这些被扶上驴背、马背,坐上驴车、马车的游人在野三坡人的指引下,向如今被称作百里峡、海棠峪的风景点走去。
百里峡,海棠峪,这便是开发者的发现之一。几年前,他们一面肩背干粮和水壶,翻山越岭对野三坡作着探察,一面就为他们的发现“观其形、命其名”。
他们在这520平方公里的风景区,命名了风景点近百处。百里峡,那本是一个长约百里,足以和大石林、小石林,和芦笛岩溶洞的气势相媲美的大峡谷,从前是上望京坨的看林人的一条通道。
看林人肩背够吃几个月的粮食要走一整天才能从这里走上望京坨顶。有了开发者们的重要发现,原来这条通道除了供看林人进山,还有如此的观赏价值。
峡谷里奇岩耸立,绝壁万仞,头顶是一线天。当你走着走着发现这峡谷里不仅有险峻,还有迷人的娇艳,原来,正是海棠在盛开。这不就是海棠峪吗?
毛驴、马车在峡谷跟前停住,三坡人像些旅游行家那般跟游客们讨还着价钱。他们已知道怎样做到“劳资两利”,又不把这买卖做成一锤子买卖。
据说也是王宝义发现这驴的价值的。就在野三坡成为风景区、当地人因旅游致富不再需要驴时,驴便在山坡上闲散了起来。
王宝义信手从山坡上牵过一头,冲着刚下火车的游人招呼着:“骑毛驴吧,享受享受这山情野趣,5毛钱一位,5毛钱一位!”不少牵毛驴的乡亲顿时跟了上来,他们也学着王宝义的口气吆喝着。一时间毛驴竟成了抢手货,后来竟还成为游野三坡的一项新内容,于是驴、马们都被打扮起来,不再被放置山坡上赋闲。
后来有人责怪王宝义,说他脱口而出的“5毛钱一位”是不是少了点,王宝义说,凡事总得有个认可的过程吧。
现在被旅游者认可的何止是“5毛钱一位”的毛驴?野三坡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,都还有个被认可的过程。认可,当然也有待于人的提醒。
于是野三坡的开发者们,拟得了一个游野三坡的“五野”诀,即:“登野山,观野景,住野舍,尝野味,玩野趣。”这“五野”本是个取之不尽、用(赏)之不竭的口诀,谁知道野三坡有多少可登、可看、可赏、可尝的?
我还清楚地记得10年前郑大嫂给我吃过的那种河菜,湛绿、扁长的叶子,像旱地的苣苣菜。大嫂把它从拒马阿里采出来,只摁在锅里做把盐,有时便是全家的饭菜了,如今拒马河的河菜只能在上档次的筵席上才能尝到。
那些饮食业的经营者们争抢着到拒马河去采摘,一时河水里已难见河菜的影子。而能把河菜做得鲜美,要属度假村一位年青的女厨师了,她对于河菜的再创造,已得到许多美食家的认可。
就像王宝义发现了毛驴,就像那位年轻的厨师发现了河菜的价值,10年前我描写过的那些香雪式的孩子们,如今都知道发现的重要了。
苟各庄这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,仅个体旅馆就有2000张床位,旅馆的实际经营者大都是那些女孩子。这些在从前太阳一落山就钻被窝、听见火车鸣叫就捂耳朵、后来又把旅游说成“流油”的女孩子,都在不停地发现,并为自己的发现去进取。
她们为了方便游客住宿,又为了自己的生意兴旺,把生意做出苟各庄,做到火车上,做到永定门。
她们穿着得体,语言仍不失野三坡的质朴,生意做得使你放心。我在永定门就见过一位这样的女孩,她拉住一位正在旅游窗口买票的女大学生的手说,“上我家休吧,我姐和你一样,也在北京上大学哩,你住她的屋子。”谁能不放心这样的生意人?
当你真的从永定门、从火车上、从站台跟她们走进那些个体旅馆时,那些格局合理、既有着山区特点,又有着现代风格的建筑,乃至院里的树树梨花、丁香,房内那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被褥,都会使你觉得,你没有白来。
我去看望郑大嫂,迎出来的是一位年轻妇女。她热情地招呼我迸屋,问我住单间还是只订一个床位。我说我是来看郑大嫂的,是大嫂家的老房客。她说,你说的是我小孩他奶奶吧,现时她在东头盖了新房,愿意图个清静。
原来这是郑大嫂的儿媳妇。我想起了大嫂那个叫水生的儿子,那时他12岁,每天到15里外的一个村子去上学,都耍扛着自家打制的课桌。
眼前的水生媳妇听说我是郑家老房客,执意邀我住个单间,说婆婆不在她也不会收我的钱。我告诉她我已住在别人家,她遗憾的连连说着:“看这多不合适!”似是责怪我见外,又像是责怪自己没有早些请到我。
几天后我见到了郑大嫂,她认出我来,没再提起天天吃饸饹的事,只是不撒手地拉着我的手说,先前野三坡人连什么好都想不出来,住下吧,我天天给你吃“60粉”。我抬头向院里张望,看见那架老朽的饸饹床子被扔在对面崭新的屋顶上。
野三坡的村子醒了,野三坡的山水花草醒了,究竟是谁带来外界的文明,唤醒了这些沉睡的山村并改变其贫瘠的日子呢?问到王宝义,王宝义说,每一个野三坡百姓都是这里的开拓者,每一届县领导都是这里的开拓者。
乍看这缄默的群山依旧缄默,神秘的原始森林依旧莫测,拒马河依旧晶莹如初,青翠的峡谷依旧庄重肃穆,可你难道没有发现,野三坡己经是国家正式命名的重点名胜风景区了么?一切都仿佛是你走进了你的梦中。
然而你怎能知道,野三坡的开拓者们胸中又装着多少新的梦呢?人生原本不可缺少如诗的美梦。
作者:铁凝
此文原名《梦想野三坡》于1991年刊发